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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灵感来源于室友买的红手串。



清安寺方丈圆寂之后,庙里只剩下了老和尚、林师兄、胖和尚、王住持和我。葬了老方丈没有新方丈,我们五个只是围成一圈,听老和尚喃喃念经。



年代清贫但太平,要出家的人寥寥无几。多半是躲债的、穷到想靠斋饭度日的、或者在凡尘里负了太多情债的。这种人待不长久,住不了几月便又匆匆赶路了。他们剃度但不点香疤,头发没长过肩便又背上行李,去追寻美女酒肉。到最后,庙里剩下的,还是我们几个人。

 


老和尚时常对我感叹,他们在人间自顾自地打滚,弄得尘土飞扬,想造出千军万马的气势。其实根本无人在乎,佛也不在乎。方丈则会低眉垂首,说善哉善哉,人各有命,就让他们去罢。

 


王住持是几个月前来清安寺的。老和尚说王住持出家之前是不仁不义的地方官,贪污被告发逃到这里,时常表明并不愿意和贪官交往的意思。奈何方丈答应了王住持声泪俱下的请求,让他住了进来。按我猜,过不了多久,王住持也要走了。

 


老和尚是犯了死罪,跑进山林里保命的。总爱吓唬我们说他杀过人。我和林师兄都从小生长在寺庙里。胖和尚九岁时捡回来林和尚,林师兄九岁时捡回来我。这年老方丈去世,我正好九岁。胖和尚跟我说,小和尚,今年该你捡回来一个娃娃了。

 


方丈圆寂了,林子里的鸟儿叫的还是和往常一样清亮。我在寺庙院子里踩着酒坛扎马步,阳光明晃晃打在脑门的汗珠上。周围树影晃来晃去。老和尚拿着麦杆扫帚扫台阶上的落叶。林师兄上山去劈柴,胖和尚在后屋梆梆地做饭,王住持还在屋里睡着大觉。

 


我抬着头眼巴巴地等着开饭,却远远看见很长的台阶上走来两个人,以为是来烧香的,乐得能够偷懒,忙叫一声老和尚,起身跑下去引路。

 


跑到一半我才看出,前面瘦瘦高高的人穿一身和尚的灰衣服,青色的光脑袋上点着六个香疤。再仔细一看,竟然是背着柴火的林师兄。



林师兄平时从来不走台阶,不管方丈怎么嘱咐,都是从院墙翻进来。我再仔细一看,林和尚身后跟着的人竟是个女子,穿着白色衣服,带着面纱和大帽子,把脸遮住了大半。

 


我在清安寺九年,来的女施主用十个手指头数得过来。见有女施主来烧香,我心里激动起来,记起来方丈总是对女施主毕恭毕敬极有意思,居然忘记了方丈圆寂的事。看有林和尚引路,便连忙掉头往回跑,一边跑一边大喊:“方丈!林师兄领位女施主来啦!”

 


我边往上跑,差点一头撞上扫地的老和尚。一见到老和尚的脸,我又忽然想起来,方丈已经埋在了山后的土里了。我看着老和尚手里的扫帚,忽然一阵委屈,眼泪往眼睛里涌,撅起嘴快要哭出来。



老和尚看我不成体统,扬起手假装要打我脑壳,厉声呵道:“不兴哭!”



他从来没真打过,只是装装样子罢了。林和尚和白衣服女施主越走越近,老和尚让我去祠堂里收拾,自己收起扫帚,预备为女施主念佛经。

 


我正吸着鼻子把蒲团放在地上,女施主跨过门槛进来了。我退在一旁,女施主似乎没看见我,白裙子跪在灰扑扑的蒲团上,向佛祖垂头拜着。

 


这位女施主身型颇高,下半张脸又被白纱遮着。她跪下时我才看见她的眼睛,乌亮乌亮,像是林中偶尔落在墙头的鸟儿。几柱香过去,她便去听老和尚念佛经,庙里只听见风吹树叶和鸟鸣的声响。

 


庙里教我拳脚、管我最严的是老和尚;不时给我糖包、对我最好的是胖和尚,教我念佛诵经、慈眉善目的是老方丈。对我呼来喝去,还会偷偷私藏酒肉的是王主持。而我最喜欢的是林师兄。是他把我捡了回来,又是我儿时唯一的玩伴。

 


他曾经又瘦又小,猴子似的顽皮。两年前忽然窜起了个子,人却变得沉静了。每日练功念佛,不再常与我交谈。有旅客在庙里落脚,讲些外面的故事,林师兄坐在角落捧着木鱼,抿着嘴唇静静地听,眼睛一闪一闪。

 


我看惯了行色匆匆的路人。我知道,他和那些来来去去的人一样,开始向往起繁华的人间了。

 


我却只想要回那个陪我嬉笑打闹的林师兄来。失去方丈的悲伤,被得到林师兄友谊的愿望暂时冲散了。于是我故意嬉笑着迎上林和尚,凭对妙龄男女情情爱爱的一知半解,问他说:

 


“林师兄,那个女施主生的好漂亮,你要不要还俗娶她当媳妇?”

 


林师兄白净的脸皱了皱。“师弟,莫要乱讲。出家人怎能娶妻?再者说来,那位女施主已有婚约。”

 


“谁家公子有林师兄你生得标志?你能背两捆柴,能扛大石磨,能背五六本经书,还会算算数。女施主一准儿喜欢你。”

 


“师弟,莫要胡言。”放在以前如果听了这话,林师兄必定会笑骂着来追赶我,不把我撂倒在地绝不会罢休。可如今他却只是双手合十皱起眉头。我觉得没趣,跑过林师兄身边,跳上练功的酒坛接着蹲马步去了。

 


那女施主似乎向庙里捐了不少银子。老和尚让胖和尚做了素鸡,请女施主上坐来吃。素鸡做法繁琐,我等得饥肠辘辘,一次次去厨房催促胖和尚,又被他笑呵呵地赶了出来。

 


面对生人,老和尚说话时不再凶巴巴,就好像方丈一样,只是他没穿方丈的大褂。女施主向老和尚略拜一拜,开口说道:“师傅,恕我无理,只是尚未见到老方丈,不知今日能否请方丈开光?”那女施主的声音也像是鸟鸣,真如同林间的山雀化成了人。

  


“施主不知,方丈前几日已圆寂了。”老和尚低声道,我想起老方丈,想起他摸我的光脑袋,心里又空落落的,素鸡也不想吃了。

 

 


我看着碗里的素鸡发愣,忽听到掺杂着痰音的大嗓门:“甚么大场合,竟然做了素鸡出来?”

 


我便知道王住持醒来吃午饭了。王主持敞开前襟露出肚皮,皱着鼻子在空中闻着。“胖子,没想到你做饭还会放油水!菜里几月没见一滴油,不是被你藏去偷卖了罢!”

 


老和尚皱了皱眉头。我知道他心里不满得很。胖和尚嚯了一声。“王弟,你怎么如此失礼!教女施主见了笑话。”

 


王住持这才看见女施主,啊呦叫了起来,手忙脚乱地把前襟系上。“见谅见谅,我哪知道今儿有位女菩萨!”他挺起大肚,要挤到女施主身边去。

 


饭堂狭窄,林师兄本挨着女施主坐着,此时他不动如钟,让王住持进退两难。王住持见状,转而越过林师兄伸出了手:“您真是好生标致!什么风将您吹了来?”

 


我想女施主坐在餐桌旁,却不曾摘掉面纱,哪里知道标不标致。见王住持伸出手来要将她的手握住,连忙从桌旁站起身。“不敢烦扰师傅了,方丈圆寂,脱离苦海,是不幸事也是幸事。我今日便先回去罢。”

 


“林松,为女施主引路。”王住持还想搭话,老和尚却突然提高了嗓门。“老衲自知不及方丈一半功德,但若女施主他日仍有所需,不妨再上山来。”

 


女施主点头道了谢,林师兄便上前引路,领她下山去了。老和尚阴沉着脸,作了揖便闷声吃起饭来。王住持切了一声,翘起腿大嚼素鸡。我在心里想,下山的路弯弯绕绕,女施主小小的步子,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山脚。

 

 

又过几天,女施主再也没回来。胖和尚叫我去山上挖野菜,我却赶着一只红松鼠,把菜筐给落下了。我正怕挨老和尚责骂,来回乱找时,忽然听见熟悉的人声。仔细辨别,竟是那位女施主,和捡柴火的林师兄说着话。

 


“我同你讲!为了十两银子,我爹爹硬逼我同他成婚,我偏不愿意!谁不知道他不学无术,好赌又贪嘴,还逛窑子!若不是他舅舅的差事……他哪能中的了进士!这样的人也配当官!也配娶老婆!”

 


我大吃一惊,我以为女施主不喜言辞,不想小鸟儿般的音色,竟连珠炮似的说出这么多话来。

 


“那你便逃!难道和一个赌棍过一辈子?”

 


“我逃到哪里去?”

 


“你不逃,那我便教你拳脚功夫。你学成之后,他若出去嫖娼,你便一脚将他踢飞出去!”

 


女施主大笑起来,好似山雀啼鸣。林师兄一拳打在树上,树叶沙沙作响。

 


我大惊失色,林师兄竟说出这样的话来?出家人怎能劝女子逃婚,又要打丈夫?我看见两个人影,连忙躲到树后,听二人笑骂打闹。我仔细想,我虽未见过父母,但逼女儿嫁给赌棍的,似乎也不是甚么好爹爹。

 


我听见林师兄笑的开朗,心中暗生闷气,寻思起来:你看见女施主便开心,与我便无情无义了!

 


林师兄领着女施主下山去了。我闷闷不乐地找到菜筐,下定决心不再跟林师兄说话,你不稀罕找我,哼,我也不稀罕你!

 


然而我却实在忍不住好奇,林师兄又找女施主去了没有?这天他去河边打水,我便借口看山雀悄悄跟上。心里想,反正女施主像山雀儿似的,我这便不算说谎。

 


我跟到山泉边,藏在树上。林师兄和那女施主站在水洞的石崖上,林师兄用树枝跟女施主笔画着。二人嬉笑打闹,竟好似多年知己。女施主穿着青绿衣裳,帽子和面纱都已摘了。只是水帘遮挡着,我却看不清楚她的容貌。

 


“我听说和尚学的拳脚不拿利刃,只用棍棒。你为什么却懂得剑法?”女施主声音映和着泉水,清亮又悦耳。

 


“我只是好奇看过书罢了。我又不使用剑法,教你而已,有什么关系。”林师兄似乎在笑, 声音较往常大了些。

 


“林和尚,我真羡慕你。”女施主道。你们住在这么美的地方,什么人都没有,什么烦恼也没有,多么欢乐!不用娶妻家人,不用科举,更没有三从四德……我要是总能住在这里该多好!”

 


“黄丫头,你羡慕我做什么?你可知这里无人时多么烦闷?与我作伴的,师父不苟言笑,王师叔只在乎饭烧的好不好,我师弟年纪又小,还有那位姓王的渣滓!哪怕是方丈还在时,也只是诵经罢了。连山里的鸟兽都能到处飞跑。那些路过的旅人,都有处可去,只我一个,一辈子要拴在这庙里!”

 


“你不愿还俗吗?”

 


“莫要胡言!”林师兄提高了声调,嬉笑中有些严肃起来。“阿弥陀佛,我除了寺庙一无所知,若非师叔和师父,我早早便夭折了。我怎能背离师祖?”

 


“那……你便去游历四方,传诵佛经如何?”黄姑娘用树枝一劈水帘,一阵水花四溅。“我剃了头发也扮作和尚,与你云游四方,省的要给臭男人生一堆孩子,成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婆。”

 


林师兄忽然不再说话,我以为他发现了我,心里一惊。结果他只是转过头去。“黄丫头,我怎能将你拐去?你我二人难道一走了之,不顾身外之事吗?出家人如何跟女子一同游历?”

 


“你现在难道不是跟我一同?那你怎不快快挑水回去?”

 


林师兄又不做声,只剩水帘击打水池哗哗作响。

 


“黄丫头,你不知我每日多么盼着见到你。若非是因为认识了你,我怕是…怕是无论如何挨不过这日子。”林师兄又停了一会儿,黄姑娘也默不作声。“黄姑娘…这话我本不该说给你听。你我二人终有一天要分别的。”

 


只听啪的一声,一根树枝砸在水面上。“罢了,那就快快分别好了!”黄姑娘想走,崖壁却陡峭的很。她气的一跺脚:“林和尚,还不托我上去!”

 


林师兄顿了顿,似乎笑了。我却隔得太远看不真切。“我送你走,明天你还来不来?”他蹲下身,黄姑娘一脚踩在他肩膀,翻上山坡跑开了。没跑两步,又气冲冲地回头大喊:

 


“臭和尚!我不来你怕是活不下去!”

 


林师兄先是哈哈大笑,待到黄姑娘走远了,将自己的树枝也甩手扔进水中,又怔怔盯住黄姑娘离开方向。“大概的确活不下去罢!”



他轻巧地翻上山坡,挑起两桶水回去了。

 


待我回去,老和尚正责骂他挑水去的太久,见我贪玩回来,连我也一起骂了。林师兄一反常态,居然像以前那样,偷偷冲我挤挤眼睛。我却不怎么高兴,我知道了林师兄的笑,都是黄姑娘给的。

 


接着几个礼拜老和尚看得紧了些,要我好好练功,没机会出去看林师兄和黄姑娘怎样。等到我又溜出去玩,夏日已经接近了尾声。



我一路走到水帘附近,果然看见林师兄和黄姑娘在那。这次黄姑娘却是一袭黑衣,脸似乎也比之前白些。我好容易见到她的正脸。却是一张细瘦的脸庞,眼睛仍然乌亮乌亮的。

 


“林和尚,那人已经死了,他家却要给我爹爹一百两,让我嫁给那死人的尸首!”这回黄姑娘声音颤颤抖抖,手抓在林师兄胳膊上。“林和尚,我怎么办是好?爹爹打我打得好凶!他说我要不嫁个死人,要不活着陪葬!”

 


我大着胆子又望了一眼,只见黄姑娘嘴角竟有一块紫青,眼圈儿也哭红了。

 


“黄丫头,你莫急。先随我回庙里去,让我师父去同你爹讲。什么禽兽父亲!方圆几十里只有这一间寺庙,谅他不敢忤逆佛祖。”林师兄气得声音发抖。“你别怕,我绝不会让你嫁给一个死人。”

 


那天黄姑娘戴上黑面纱来了庙里。将她爹爹要把她卖一百两银子的事,同我们讲了。师父换上普通的长衫蒙上脸,拎着他十公斤重的铁棒下山去了,傍晚才回来。



老和尚对黄姑娘说,女施主,我对您爹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,他绝对不会逼你嫁人啦!我看着老和尚擦着铁棒,心想,师父估计连嘴都没张,只是将黄姑娘的爹一顿乱锤罢了。

 


黄姑娘听了,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要给老和尚磕头。老和尚连忙扶起她说,女施主,您给的首饰能抵得上我们庙里一年的香火,这点小事实在不算什么。但是黄姑娘,这两天就别到庙里来了。

 


黄姑娘下山去了。过了两天,忽然有几个官府的人找上门来,不由分要说将师父抓走。领头的不是别人,正是下山化缘的王住持。

 


原来王住持下山去化缘,想起黄姑娘说自己能卖一百两,就打听着找到黄姑娘家,对她躺在床上的父亲说:

 


“我知道打您的人是谁!我教您这样:您不用怕他,先去报官,我带他们去抓人。等把那人关起来,您就把丫头嫁了,得了一百两,给我十两当路费。我当即上路,省的那老东西的徒弟来寻仇。”

 


于是官人搜到那根铁棒,把我师父抓走了。

 


王主持来抓人的那天上午,林师兄大概又找黄姑娘去了。只剩不会武功的胖和尚和我。老和尚没反抗官人,他大喝一声,朝王主持扑过去,一拳打掉王主持四颗牙齿,然后顺从着跟官府的人走了。我和胖和尚要去拼命,被揍得鼻青脸肿。师父却说,罢了罢了,这一辈子逃来逃去,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。到如今,老衲不想再费力气了。



老和尚出家之前犯了死罪。他被抓住,一定是会被砍头的。



师父把方丈临终前给他的佛珠递给我,叫我交给林师兄。

 


等林师兄回来,我哭哭啼啼地对他把事情说了。林师兄双手直抖,对我说,我把黄丫头抢回来,把姓王的抓回来打死。听到了吗?我把姓王的抓回来打死。

 


林师兄就此走了。我和六神无主的胖和尚呆呆地坐在院子里。直到天黑,林师兄也没回来。



我只好劝胖和尚,师叔,咱们还是得做饭啊。胖和尚终于找到了会做的事儿,于是生起火来。



我想来想去,忽然一激灵,要是林师兄真把王住持打死了,他不是也要被杀头吗?我顾不得天黑,连滚带爬跑下山去。我不知该去哪找林师兄,只是顺着黄姑娘说过的方向,云里雾里地往前赶着。



已经是需要打灯笼的光景,我不知道跌了多少个跟头,双手和膝盖都已经血肉模糊。我远远看见一处有些破败的府邸,大门边点着暗暗的灯笼,院门大开着。我不知怎的,心中一阵发凉。



林师兄拿着一把剑站在院子里,剑的尖端指着瘫在地上王住持。院子那边,黄姑娘瘫软在地上,衣裳被撕得破破烂烂,似乎晕了过去。



我好不容易吐出一句林师兄,还没想起要哭,眼泪已经掉在了脚边。“林师兄。”我像个最不坚强的娇生惯养的孩子,而不是老方丈夸的最棒的小和尚。



林师兄似乎没看见我一般,他整张脸涨的通红通红,像血那么红。我以为他没听到,他却忽然和我说话了。



“师弟,把黄丫头扶起来。咱们回山上去。”



我啜泣起来。“林师兄。你别杀他,杀了他...你...你就...”



王住持像要被杀的猪一样叫唤起来。


“师弟,去看看黄丫头还能不能走。”


“师兄,我不...”


“快去。”


我便去了。黄姑娘已经昏死过去,手指血淋淋的,十根指甲全都断了。我看见王住持脖子上的抓痕,还是止不住哭泣。我试着背起黄姑娘,她不怎么沉,却止不住滑落。试了三次我才让她伏在背上。



“师弟,我们回去罢。”



我们便往回走了。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,一次都没有放下黄姑娘。王住持一路大叫着挣扎撕扯,扯烂了他跑路的行装。林师兄竟然干脆用那把剑刺穿了他后颈的肉皮。



我们走上那我走过千百遍的山路。似乎走了一整夜那么长。夜色变得浅淡的时候,我们终于到了寺庙。胖和尚烧了一夜的灯芯,等着我们。



我进到祠堂里面。我一瞬间瘫倒在地上,动弹不得,把黄姑娘也摔在了地上。王住持似乎刚明白过来这是哪里,嚎叫着蹬起了腿,扯得后颈皮开肉绽。黄姑娘似乎醒了过来,微微喘息着。



“姓王的。”林师兄忽然出声,声音好吓人,像是厉鬼在叫,比狼嚎吓人一百倍。“你在寺庙里喝酒,破了酒戒。”



王住持尖叫着,没有答话。林师兄也不管他叫唤,又吼了起来。



“你下山偷鸡摸狗,破了荤戒。”



他一剑割下王住持一块颈肉。惨叫响彻整个山谷。



“你欺人钱财,贪污受贿。你为十两银子害我师父性命。”



“你。你作践了黄姑娘。”



林师兄一拳打在王住持脸上。他忽然一剑刺穿了王住持的肚子,又一剑插进王住持咽喉。血喷得到处都是,佛祖脸上也占满了血。地上流的血一直蔓延到我和黄姑娘的脚边。胖和尚惊掉了下巴,杵在门口一动不动。



林师兄抽出那带血的剑,当啷扔在佛祖脚下。



王住持的头垂了下去。



林师兄什么都没说。他转头看了看我,对我笑了,又像是那个和我嬉闹的林师兄,只是连他的牙上都沾了血。



林师兄蹲在了黄姑娘面前。他的脸凑的离她那么近,鼻子几乎要碰到她的笔尖了。他抖得好厉害。我这才发现林师兄满脸的眼泪,混着血,打湿了灰扑扑的僧服。



林师兄伸手碰了一下黄姑娘的脸。轻轻碰了一下,沾了一点血在黄姑娘脸上。他似乎想要替她擦掉,但一眼看见自己满手的血,又把手放下了。



黄姑娘还没有醒,我却感到林师兄要走了。



“师兄...师父让我把佛珠给你。”



林师兄接过佛珠,捏住的地方也沾染了血。他把佛珠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,忽然下定决心似的,将手隔着那串珠子,紧紧按在了黄姑娘心口上。



黄姑娘的眼皮动了动,睁了眼。她看见了林师兄占满了血的脸庞,想要伸手去够。林师兄却霍地站起,迈着大步,迈出寺庙的门槛。



王住持还在地上淌着血,佛祖面前血流成河。



黄姑娘回不了家,在庙里住了下来。我和胖和尚埋了王住持,只当他自己死了。黄姑娘的爹爹大概是真的怕了,没有报官,林师兄与王住持无足轻重,也就无人问津。



那把剑,插在王住持的尸首上埋在了土里。



老和尚是曾经被诬陷造反的大将军。处江湖之远,终于还是上了断头台。行刑那天我站在人堆里,眼泪流个不止。老和尚似乎看见我了,竟冲我笑起来,那嘴型跟我说,不兴哭。



然后他的光脑袋滚了下来。



黄姑娘食不下咽,也不说话,整日只是握着那佛珠,肚子却是一天天大了。我和胖和尚只怕她寻短见。她用棍子狠戳自己的肚子,直接戳破了皮肉。我没办法只好劝黄姑娘说,施主,林师兄还活着。您要是死了,还怎么见到林师兄?黄姑娘听了,握着我的手默默地哭。却真不怎么想寻短见了。



黄姑娘憔悴下去,瘦得像是芦苇,再也不像林间的山雀了。我和胖和尚打来鸟雀,在庙里给黄姑娘做了补身体。



黄姑娘生产的时候我已经九岁。她并不怎么叫,只是脸越来越白。生下来一个丑东西,却一声也不吭。接生婆说,这胎活不了的。黄姑娘流了那么多血,却还睁圆着眼睛。



她一声不吭,戴在手腕上的佛珠,忽然毫无征兆地断了。



珠子落地,脆响噼里啪啦地传出,婴儿猛地啼哭起来。我一惊,回头看黄姑娘,她竟已经断气。眼睛圆睁,还是乌亮乌亮。



我将黄姑娘葬在山的另一侧,离黄住持远远的。



那串佛珠我一粒一粒捡起来,却是怎么也擦不干净。一粒粒檀木珠子血红血红的。



我将师父的珠子串起,挂在那小婴儿脖子上。



胖和尚对我说,师侄,咱们走罢。这佛见过了太多血,不能再拜了。胖和尚回家去了,我抱起那孩子,带着几身衣服,背起庙里所有的经书,沉甸甸的,走上了那条下山路。



我给那孩子起名叫林九九。那串佛珠挂在他的脖子上。我不给他剃度,亦不想告诉他他的本姓。



我九岁拾到这娃娃,知道他这一生必定要有九九八十一难。香疤似乎烧着了我的脑袋,我回想几声鸟鸣,带着林九九,从此离家去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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